依照别人的指点,她费了好大劲,才找到这栋隐在繁华闹市里面的老房子。
  房子已经显出衰老的疲惫。一栋房子像一个人,历尽岁月,风风雨雨,一路来也是仆仆风尘。人老了,房子也老了。所以,老了的人住在老了的房子里仿佛是正相宜的。老人的满脸皱纹与房子的斑驳墙皮也形成映衬。门左还有一株粗大的家槐。现在很少有栽家槐在门口的,多的倒是洋槐――长得快,老得也快,与人流水年华合拍。家槐是耐磨的树,几十年,几百年,甚至上千年的生长,人熬不过它。人忙忙碌碌不过几十年,只能看见洋槐的生和死。这一株家槐斜倚在老屋的墙角上,墙顶上荫了一层绿绿的青苔,巨大的树顶将小小的胡同罩得阴阴的,胡同里弥散着一种悠远古旧的气息。在狭窄的胡同里,黝黑的树干,横斜的树枝,仿佛凝固住时间。她上前敲门,咣,咣,咣,门板轻微地喘息。院里阒无声息。主人不在家?抑或是已经苍老得不能出来开门了?
  她无奈地向胡同前后张望。阳光被胡同两侧的树、房子夹缠住,只在屋顶上闪过。胡同里没有一个来往的人,没人可以问,主人不在还是有别的什么事。她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掏出手机,刚按了几下,手机屏亮了一下,很快又呜咽般自动关了机。想起,这几天忙得昏天黑地,忘了充电。斜对面,是一扇黑漆的木门,从门上张贴的春联看,至少今年有住人的痕迹。她轻轻敲门,希望这家有什么人出来,可以问一下。却听到屋后一家的一只狗在愤怒地狂吠,过了好一会,有微弱的声音喝斥狗,听见地走动,拨门闩,稀里豁郎,仿佛那门上有一十八道机关。然后,有人在门口探头,跟着身子也出来,颤巍巍的。眼睛无神,直直地瞪着眼,口微微张开。一个老太太,警惕地看着她:“你找谁呀?”
  她急忙上前,轻声说:“大娘,我找张大夫。”
  老太太表情还是呆呆的,没有反应。她马上明白,就大声一点说:“我,找张――大夫。”
  “死了。”老太太说,说完又直勾勾地看着她,很怪异地,仿佛不明白她连张大夫死了都不知道。一个死了的人,你找他干什么。但老太太接着问:“你是他什么人?”
  她顿了一下,嗓子一下子被什么东西哽住,一下子反应不过来。她正在斟酌着该怎样回答,最后发现,不回答是最经济的回答。向一个陌生人解释自己是什么人完全是多余的。
  “没有什么。”她说。
  老太太不满意地看了她一眼,就像这一眼能从她脸上吸出血来一样。人的血液里肯定藏着一个人的人生秘密。一个独居的老人,对别人的秘密应该有一种天然的好奇。但今天老人从她口里没有得到什么新奇的消息,新奇的只是,老张死后四个多月,却会有一位穿着时尚,长相俊美的女人来打听他。老太太努起嘴,转身,又颤颤地进院门。身后传来?嗦的关门声,狗又胡乱地叫,又听到狗呀地一声哀鸣,像是挨了重重的一棍子,痛得满嘴白花花的牙都呲了出来。接着又是寂静,胡同里只有一阵微风钻进来,老房子院里的树叶,轻轻地翻了个懒腰,却没有睡醒似,又沉沉睡去。
  “你是他什么人?”她自己又在心里问起这个问题。
  “我是他的女儿呀。”
  “你是他的女儿,怎么连他住在哪里都不清楚?你是他的女儿怎么连他去世都不知道?你是他哪门子女儿?”
  她一连串自问。当问到“哪门子女儿”的时候,她不禁觉得有些难以启齿。“哪门子女儿?我是他的哪门子女儿?我就是他的亲生女儿。”
  她感到一种莫名的空虚。我为什么要到这里来,背着母亲,辗转打听着找到这一处老房子跟前,找住在老房子里的这个男人。几十年前,这个男人抛妻别子,带着另一个年轻女人跑了。他在这个小镇上安家。那个女人自己有两个孩子,男人自己有两个女儿。母亲说,你爹不要自己的老婆孩子,去拉撒别人的孩子去了。她打小就充满了对这个做为她父亲的男人的仇恨。
  可有时她又仔细回味,却觉得这恨里面包含了诸多复杂的感情,无法言语,混沌一片。后来她还是从别人嘴里婉转地了解到更多一些她父亲的消息。这些消息辗转而来,也许在传递的过程中已经增加或损耗了什么,使她无法描绘出一个父亲的完×××象。事实上,一个人要了解另一个人,就像了解整个世界一样艰难。她知道父亲与那个私奔的女人过了几年平顺的日子,但几年后,女人就瘫痪了。父亲伺候那个女人整整十五年,直到时光将父亲浓密的黑发染成苍苍白发,女人才离世。这十五年时间,是一个男人最宝贵的黄金年华,不知父亲在这十五年中有没有动摇过,后悔过。反正父亲没有抛弃那个家庭,他艰难地将女人的两个儿子抚养成人,给他们盖房,娶妻。孩子成家后都分开单过,老人自己孤独地窝在老房子里,自度残年。
  这就是父亲追寻的爱情?她有时想。看着眼前破败的老房子,不由地有万千感慨。他最后二十年是怎么过的。他没有再找老伴,他没有能力养活一个女人了。他是大夫,却没有行医的执照。年轻的时候还有人上门看病,偷偷摸摸,收入可观。老了后眼神不济,给人扎针都找不到血管,慢慢地病人越来越少。两个儿子对他不冷不热。他住在老房子里,一天一天数日子。别人议论起来,都说他晚景凄凉,说他自作自受,活该如此。他这是自讨苦吃,可是为什么父亲选择了这种几乎注定活该的生活做一生的结局?他为情所迷,不知西东?一个男人在****里不能自拔的时候,是不会计较后果的。可是现实万千惨苦的例子也不能禁得住飞蛾扑火。我们就有理由问一问,也许火本身就是飞蛾最好的归宿。她现在站在老房子的外面,望着这栋割断他们父女几十年时光的房屋,觉得这老屋就如一柄利剑,无情地斩断了父亲和她任何一丁点联系――好像就因为有了这老房子。确实,他们几十年来从没有任何联系。她妈妈从新嫁了人,继父自己没有儿女,她那时已经懂事,完整地了解了一个家庭的破碎和重组。这件事像一棵大树,荫蔽起一团巨大的影子,投在她的心里,几十年来一直拖在她的身后。她张大一些,有了许多新的想法,她甚至为自己的这些想法觉得羞耻,一个女人,跟一个男人睡了觉,又可以坦然地跟另一个男人睡吗?不需要爱吗?不需要爱也行吗?
  这种问题她无法张口问妈妈。跟她说,与她讨论,不可以,她想,跟朋友也不行。她只在心里一遍又一遍问自己,一边假设情景,推演过程,编排结果。她想象自己的身体,都可以向哪些男人敞开。敞开?她吓了一大跳,她发现自己无法把握这个问题。为了生活,为了爱,有时候既为了生活又为了爱?她目睹了太多无趣的婚姻,她甚至想那么些俏丽精干的女子,怎么可以容忍那样粗蠢的男人做她的丈夫?让他跟她亲热,让他进入她的身体。她一想到这些就替这些女人叫屈,又隐隐地有一种心理上的恶心……
  可她不就是这样过日子的女人吗?
  生活多么强大啊!就像眼前的这栋老房子。我们不喜欢老房子,我们不喜欢逼仄的胡同,不也一样在老房子里老死终身吗?二十年前的一场婚姻,让她别扭了二十多年。二十年又是忙碌的二十年,她只觉得过了二十多年的生活,却从来没有尝过爱情的感觉与滋味,她嫁的男人,味同爵蜡,男人原来是有味道的。现在,过了二十多年的平淡如水的日子,她的生活突然起了微澜。她遇上了一个心仪的男人,这个男人让她心怦怦地乱跳,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满满地占据了她的心。这是爱情吗?还是****?她无法说得清楚。我已经四十多的人了啊,有孩子,丈夫。女儿都到了谈恋爱的年龄,我怎么突然有了爱情的感觉?她突然想起父亲,想起父亲当年也曾经遭遇了一场婚外的爱情,一场他为之忙碌了整个后半生的爱情。不知道为什么,她有一种想找父亲谈一谈的念头。这想法很愚蠢,她一遍遍警告自己。亲生女儿总归可以去看看老爹的,他竟然那么决绝地抛弃自己的妻女,她要当面去问一问他,你为什么要丢下我娘和我们姐妹不管?她想象可能会出现的情景,却始终无法把这种情景想象的圆满。无论哪一种回答,她都不满意,她甚至想象自己跟父亲吵了起来,厉害地争吵。最后,父女两个会抱头痛哭,她原谅了他。她觉得这种设计太老套,而且,原谅是根本不可能的,几十年的坚冰不会在一朝一夕融化,她同时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能对那个名义上是自己父亲的人还有没有一星半点的亲情。她无法再往下想父亲当年做法的潜在意义。爱情,还是单纯的****?****,这个世界上****与爱情怎么可以分得出来?那么是爱情?爱情可以让一个男人昏了头,爱情也能让一个女人昏了头。可是不能让人发昏的爱要它做什么?一时间,她感觉自己思想得痛快淋漓,决定一人到镇上,找到父亲,看看他,看看他的生活。
  他已经死了四个多月了,剩下门上的铁环沉甸甸的在闭目养神,怪不得门上没贴今年的春联,依旧是灰白的光秃秃的门板。好半天长长的狭窄的胡同里都没人走动,这胡同全部住着一群衰老的人,有的人家房子已经空了,只残存老房子兀立着,更显出胡同的凄凉冷清。她望了望眼前的老房子,知道这栋房子的命运已经结束了。它陪伴着老人,活过一世,也到了寿终正寝的时候。她没有见到父亲,别人也没有看到她――除了那个封闭在另一所老房子里的老太太。她无法将自己心中的问题交给谁来评判,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仪器可以评判测定一个人的感情。父亲的感情已经灰飞烟灭,化成一滴滴冰凉晶莹的雾露,凝在老房子院里阴郁的家槐上。不知道他有没有看到自己的女儿,正站在他的家门口,正在思量往南走,还是向北去。父亲已经化成雾露了,他的灵魂也肯定在一颗一颗的露珠里面藏着,呼吸,喘息,闪耀。可是人没法跟另一个人的灵魂交流,就像一只蝴蝶的蛹不能跟一只蝴蝶交流一样。我们纵有千言万语,也只能亘在心里,说不出来。
  这时候,胡同里微微地窜起一股风,风受到壁立的墙的夹挤,悠悠地向上涌去。几滴亮莹莹的珠玉般洒落的露珠,义无反顾地纵身从高高的叶子上跳下,跌落在厚重灰黑的土地上。一出胡同,热闹街市的喧哗扑面而来,走几步,来到大街,全身被一种说不清的躁动拥着,不由自主地向前走去,停不下脚步。回头看,窄窄的胡同口已经湮灭在五颜六色的招牌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