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馬克思,節選自《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45-55頁
我們且從當前的國民經濟的事實出發。
工人生產的財富越多,他的生產的影響和規模越大,他就越貧窮。工人創造的商品越多,他就越變成廉價的商品。物的世界的增值同人的世界的貶值成正比。勞動生產的不僅是商品,它還生產作為商品的勞動自身和工人,而且是按它一般生產商品的比例生產的。
這一事實無非是表明:勞動所生產的對象,即勞動的產品,作為一種異己的存在物,作為不依賴於生產者的力量,同勞動相對立。勞動的產品是固定在某個對象中的、物化的勞動,這就是勞動的對象化。勞動的現實化就是勞動的對象化。在國民經濟的實際狀況中,勞動的這種現實化表現為工人的非現實化,對象化表現為對象的喪失和被對象奴役,佔有表現為異化、外化。
勞動的現實化竟如此表現為非現實化,以致工人非現實化到餓死的地步。對象化竟如此表現為對象的喪失,以致工人被剝奪了最必要的對象——不僅是生活的必要對象,而且是勞動的必要者的間歇才能加以佔有的對象。對對象的佔有競如此表現為異化,以致工人生產的對象越多,他能夠佔有的對象就越少,而且越受自己的產品即資本的統治。
這一切後果包含在這樣一個規定中:工人對自己的勞動的產品的關係就是對一個異己的對象的關係。因為根據這個前提,很明顯,工人在勞動中耗費的力量越多,他親手創造出來反對自身的、異己的對象世界的力量就越強大,他自身、他的內部世界就越貧乏,歸他所有的東西就越少。
宗教方面的情況也是如此。人奉獻給上帝的越多,他留給自身的就越少。工人把自己的生命投入對象;但現在這個生命已不再屬於他而屬於對象了。因此,這種活動越多,工人就越喪失對象。凡是成為他的勞動的產品的東西,就不再是他自身的東西。因此,這個產品越多,他自身的東西就越少。工人在他的產品中的外化,不僅意味著他的勞動成為對象,成為外部的存在,而且意味著他的勞動作為一種與他相異的東西不依賴於他而在他之外存在,並成為同他對立的獨立力量;意味著他給予對象的生命是作為敵對的和相異的東西同他相對立。
現在讓我們來更詳細地考察一下對象化,即工人的生產,以及對象即工人的產品在對象化中的異化、喪失。
沒有自然界,沒有感性的外部世界,工人什麼也不能創造。自然界是工人的勞動得以實現、工人的勞動在其中活動、工人的勞動從中生產出和借以生產出自己的產品的材料。
但是,自然界一方面在這樣的意義上給勞動提供生活資料,即沒有勞動加工的對象,勞動就不能存在,另一方面,也在更狹隘的意義上提供生活資料,即維持工人本身的肉體生存的手段。
因此,工人越是通過自己的勞動佔有外部世界、感性自然界,他就越是在兩個方面失去生活資料:第一,感性的外部世界越來越不成為屬於他的勞動的對象,不成為他的勞動的生活資料;第二,感性的外部世界越來越不給他提供直接意義的生活資料,即維持工人的肉體生存的手段。
工人在這兩方面成為自己的對象的奴隸:首先,他得到勞動的對象,也就是得到工作;其次,他得到生存資料。因此,他首先是作為工人,其次是作為肉體的主體,才能夠生存。這種奴隸狀態的頂點就是:他只有作為工人才能維持自己作為肉體的主體,並且只有作為肉體的主體才能是工人。
(按照國民經濟學的規律,工人在他的對象中的異化表現在:工人生產得越多,他能夠消費的越少;他創造的價值越多,他自己越沒有價值、越低賤;工人的產品越完美,工人自己越畸形;工人創造的對象越文明,工人自己越野蠻;勞動越有力量,工人越無力;勞動越機巧,工人越愚笨,越成為自然界的奴隸。)
國民經濟學由於不考察工人(勞動)同產品的直接關係而掩蓋勞動本質的異化。當然,勞動為富人生產了奇跡般的東西,但是為工人生產了赤貧。勞動生產了宮殿,但是給工人生產了棚捨。勞動生產了美,但是使工人變成畸形。勞動用機器代替了手工勞動,但是使一部分工人回到野蠻的勞動,並使另一部分工人變成機器。勞動生產了智慧,但是給工人生產了愚鈍和痴呆。
勞動對它的產品的直接關係,是工人對他的生產的對象的關係。有產者對生產對象和生產本身的關係,不過是這前一種關係的結果,而且證實了這一點。對問題的這另一個方面我們將在後面加以考察。因此,當我們問勞動的本質關係是什麼的時候,我們問的是工人對生產的關係。
以上我們只是從一個方面,就是從工人對他的勞動產品的關係這個方面,考察了工人的異化、外化。但是,異化不僅表現在結果上,而且表現在生產行為中,表現在生產活動本身中。
如果工人不是在生產行為本身中使自身異化,那麼工人活動的產品怎麼會作為相異的東西同工人對立呢?產品不過是活動、生產的總結。因此,如果勞動的產品是外化,那麼生產本身必然是能動的外化,活動的外化,外化的活動。在勞動對象的異化中不過總結了勞動活動本身的異化、外化。
那麼,勞動的外化表現在什麼地方呢?
首先,勞動對工人來說是外在的東西,也就是說,不屬於他的本質;因此,他在自己的勞動中不是肯定自己,而是否定自己,不是感到幸福,而是感到不幸,不是自由地發揮自己的體力和智力,而是使自己的肉體受折磨、精神遭摧殘。
因此,工人只有在勞動之外才感到自在,而在勞動中則感到不自在,他在不勞動時覺得舒暢,而在勞動時就覺得不舒暢。他的勞動不是自願的勞動,而是被迫的強制勞動。這種勞動不是滿足一種需要,而只是滿足勞動以外的那些需要的一種手段。
勞動的異己性完全表現在:只要肉體的強制或其他強制一停止,人們就會像逃避瘟疫那樣逃避勞動。外在的勞動,人在其中使自己外化的勞動,是一種自我犧牲、自我折磨的勞動。
最後,對工人來說,勞動的外在性表現在:這種勞動不是他自己的,而是別人的;勞動不屬於他;他在勞動中也不屬於他自己,而是屬於別人。在宗教中,人的幻想、人的頭腦和人的心靈的自主活動對個人發生作用不取決於他個人,就是說,是作為某種異己的活動,神靈的或魔鬼的活動發生作用,同樣,工人的活動也不是他的自主活動。他的活動屬於別人,這種活動是他自身的喪失。
結果是,人(工人)只有在運用自己的動物機能——吃、喝、生殖,至多還有居住、修飾等等——的時候,才覺得自己在自由活動,而在運用人的機能時,覺得自己只不過是動物。動物的東西成為人的東西,而人的東西成為動物的東西。
吃、喝、生殖等等,固然也是真正的人的機能。但是,如果加以抽象,使這些機能脫離人的其他活動領域並成為最後的和唯一的終極目的,那它們就是動物的機能。
我們從兩個方面考察了實踐的人的活動即勞動的異化行為。第一,工人對勞動產品這個異己的、統治著他的對象的關係。這種關係同時也是工人對感性的外部世界、對自然對象——異己的與他敵對的世界——的關係。第二,在勞動過程中勞動對生產行為的關係。這種關係是工人對他自己的活動——一種異己的、不屬於他的活動——的關係。
在這裡,活動是受動;力量是無力;生殖是去勢;工人自己的體力和智力,他個人的生命——因為,生命如果不是活動,又是什麼呢?——是不依賴於他、不屬於他、轉過來反對他自身的活動。這是自我異化,而上面所談的是物的異化。
我們現在還要根據在此以前考察的異化勞動的兩個規定推出它的第三個規定。
人是類存在物,不僅因為人在實踐上和理論上都把類——他自身的類以及其他物的類——當做自己的對象;而且因為——這只是同一種事物的另一種說法——人把自身當做現有的、有生命的類來對待,因為人把自身當做普遍的因而也是自由的存在物來對待。
無論是在人那裡還是在動物那裡,類生活從肉體方面來說就在於人(和動物一樣)靠無機界生活,而人和動物相比越有普遍性,人賴以生活的無機界的範圍就越廣闊。從理論領域來說,植物、動物、石頭、空氣、光等等,一方面作為自然科學的對象,一方面作為藝術的對象,都是人的意識的一部分,是人的精神的無機界,是人必須事先進行加工以便享用和消化的精神食糧;同樣,從實踐領域來說,這些東西也是人的生活和人的活動的一部分。
人在肉體上只有靠這些自然產品才能生活,不管這些產品是以食物、燃料、衣著的形式還是以住房等等的形式表現出來。在實踐上,人的普遍性正是表現為這樣的普遍性,它把整個自然界——首先作為人的直接的生活資料,其次作為人的生命活動的對象(材料)和工具——變成人的無機的身體。自然界,就它自身不是人的身體而言,是人的無機的身體。人靠自然界生活。這就是說,自然界是人為了不致死亡而必須與之處於持續不斷的交互作用過程的、人的身體。所謂人的肉體生活和精神生活同自然界相聯繫,不外是說自然界同自身相聯繫,因為人是自然界的一部分。
異化勞動,由於(1)使自然界同人相異化,(2)使人本身,使他自己的活動機能,使他的生命活動同人相異化,因此,異化勞動也就使類同人相異化;對人來說,異化勞動把類生活變成維持個人生活的手段。第一,它使類生活和個人生活異化;第二,它把抽象形式的個人生活變成同樣是抽象形式和異化形式的類生活的目的。
因為,首先,勞動這種生命活動、這種生產生活本身對人來說不過是滿足一種需要即維持肉體生存的需要的一種手段。而生產生活就是類生活。這是產生生命的生活。一個種的整體特性、種的類特性就在於生命活動的性質,而自由的有意識的活動恰恰就是人的類特性。生活本身僅僅表現為生活的手段。
動物和自己的生命活動是直接同一的。動物不把自己同自己的生命活動區別開來。它就是自己的生命活動。人則使自己的生命活動本身變成自己意志的和自己意識的對象。他具有有意識的生命活動。這不是人與之直接融為一體的那種規定性。有意識的生命活動把人同動物的生命活動直接區別開來。正是由於這一點,人才是類存在物。或者說,正因為人是類存在物,他才是有意識的存在物,就是說,他自己的生活對他來說是對象。僅僅由於這一點,他的活動才是自由的活動。異化勞動把這種關係顛倒過來,以致人正因為是有意識的存在物,才把自己的生命活動,自己的本質變成僅僅維持自己生存的手段。
通過實踐創造對象世界,改造無機界,人證明自己是有意識的類存在物,就是說是這樣一種存在物,它把類看做自己的本質,或者說把自身看做類存在物。誠然,動物也生產。動物為自己營造巢穴或住所,如蜜蜂、海狸、螞蟻等。但是,動物只生產它自己或它的幼仔所直接需要的東西;動物的生產是片面的,而人的生產是全面的;動物只是在直接的肉體需要的支配下生產,而人甚至不受肉體需要的影響也進行生產,並且只有不受這種需要的影響才進行真正的生產;動物只生產自身,而人再生產整個自然界;動物的產品直接屬於它的肉體,而人則自由地面對自己的產品。動物只是按照它所屬的那個種的尺度和需要來構造,而人卻懂得按照任何一個種的尺度來進行生產,並且懂得處處都把固有的尺度運用於對象;因此,人也按照美的規律來構造。
因此,正是在改造對象世界的過程中,人才真正地證明自己是類存在物。這種生產是人的能動的類生活。通過這種生產,自然界才表現為他的作品和他的現實。因此,勞動的對象是人的類生活的對象化:人不僅像在意識中那樣在精神上使自己二重化,而且能動地、現實地使自己二重化,從而在他所創造的世界中直觀自身。因此,異化勞動從人那裡奪去了他的生產的對象,也就從人那裡奪去了他的類生活,即他的現實的類對象性,把人對動物所具有的優點變成缺點,因為人的無機的身體即自然界被奪走了。
同樣,異化勞動把自主活動、自由活動貶低為手段,也就把人的類生活變成維持人的肉體生存的手段。
因此,人具有的關於自己的類的意識,由於異化而改變,以致類生活對他來說竟成了手段。 這樣一來,異化勞動導致:
(3)人的類本質,無論是自然界,還是人的精神的類能力,都變成了對人來說是異己的本質,變成了維持他的個人生存的手段。異化勞動使人自己的身體同人相異化,同樣也使在人之外的自然界同人相異化,使他的精神本質、他的人的本質同人相異化。
(4)人同自己的勞動產品、自己的生命活動、自己的類本質相異化的直接結果就是人同人相異化。當人同自身相對立的時候,他也同他人相對立。凡是適用於人對自己的勞動、對自己的勞動產品和對自身的關係的東西,也都適用於人對他人、對他人的勞動和勞動對象的關係。
總之,人的類本質同人相異化這一命題,說的是一個人同他人相異化,以及他們中的每個人都同人的本質相異化。人的異化,一般地說,人對自身的任何關係,只有通過人對他人的關係才得到實現和表現。因此,在異化勞動的條件下,每個人都按照他自己作為工人所具有的那種尺度和關係來觀察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