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最火的两位,一是李娟,一是郭有才,两个“边缘”人物走向舞台中央,这样的逆袭诞生于互联网短视频。两个人的名字都很普通,甚至有点土。
李娟是电视剧“我的阿勒泰”原著小说作者,鲁迅文学奖获奖者,高中文凭没上过大学,鲁迅文学奖授奖词是这样说的:
“李娟的散文有一种乐观豁达的游牧精神。她的文字独具性灵,透明而慧黠,边疆生活在她的笔下充满跳荡的生机和诗意”。
那位名叫郭有才的菏泽小伙,他在短视频中翻唱了“诺言”,火遍全网。“诺言”这首歌,发行在1995年,比郭有才还大,原唱是台湾歌手李翊君。网友评价郭有才的翻唱,“没有技巧,全是感情”。郭有才的人生经历也为他的演唱涂抹上一层色彩,年纪轻轻,外表老成,经历了人间各种苦难,十岁母亲去世,十三岁辍学打工,创业之路更是各种艰辛,幸运的是他还有一直坚持陪伴的未婚妻。在“肥猫”事件后,这样的故事就显得格外突出,弥足珍贵。
和李娟一样,郭有才也是中学辍学。李娟出生于1979年,郭有才出生于1999年。他们都因互联网,确切的说是流媒体短视频爆红。虽然李娟在文学圈已经小有成就,但真正让更多人认识她的其实是电视剧“我的阿勒泰”的热播后一系列短视频。
李娟的爆红,是严肃文学的倔强宣言,同时也是严肃文学的一曲挽歌。关心李娟作品的人远不及受电视剧影响、想去阿勒泰旅游的人多。李娟“作品”最为广泛传播的其实是她在接受采访时的那段话——“不上班,没孩子,欲望很低,不用维持交际网”。这番话,天然契合了当下的社会情绪。
用今年最时髦的话来说,“我的阿勒泰”和李娟提供了“情绪价值”,有“诗和远方”,有生活在别处,有人生的另一种可能,有躺平,也有逃避。但李娟本人的故事底色不是躺平,而是执著和奋斗,数十年如一日的真诚写作,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朋友杨帆说,这个李娟我认识,很多年前我们在一个论坛写小说,她坚持了,我放弃了。那个论坛叫“小众菜园”是作家陈村发起,在文艺圈很热,还是邀请制。现在文学论坛没有了,看小说的人也少了,李娟红了。这位朋友后来去了报纸,做记者,投身于炙手可热的互联网报道,亲历并见证了传媒和互联网的黄金时代,如今煎熬在两个产业的式微或衰落中。李娟的写作坚持了二十多年,其实杨帆也在坚持写作,无论是在媒体,还是从事公关传播,他还在笔耕不辍。
“我看似有了捷径,人家看似走了远路,最后发现,人生最终的捷径只有一条,坚持内心的爱”,朋友说,“写一辈子文字,商业文字是留不下去的,生命力为零”。杨帆想写一本小说,但更为圈内人熟知的身份其实热衷于点评江山,激扬文字的“炮哥”。
郭有才的爆红,也是因为情绪价值。郭有才的故事,是一个典型的“中国故事”。作家余华曾解析他的小说“活着”持久畅销的原因,关键就在于他写了一个很典型的“中国故事”——很苦,很善良。这些年流行的仙侠、穿越以及霸道总裁的短剧,都是天马行空的快意恩仇,但苦难和善良才是中国故事的传统底色。就肥猫事件而言,除了性别对立,婚育恐惧这些时代底色,肥猫也是符合“很苦,很善良”的人物设定。
李娟和郭有才的爆红,也是互联网底色改变的一个注脚。
十二年前,朋友甘德霜特别隆重地给我推荐了“金坷垃”,“金坷垃”是中国互联网鬼畜视频的“万恶之源”,由此有了A站、B站。甘德霜对这个系列如痴如醉,不过十二年后的今天,我把网红集体跑去菏泽直播,蹭郭有才热点和流量的视频发给他看时,他的反应变成了,“这些人都疯了吧”。曾经的先锋派甘德霜最终成了保守派。
甘总的审美和品味的升级是一个原因,更重要的原因可能还是,市场供需关系的变化:十二年前“刻奇”的怪诞,已经不再稀缺了,怪事年年有,现在特别多。就好像四年前B站还有一个“土味视频”专区,现在的“土味”其实是主流了。宿命的黑色幽默可能刘强东更有体会吧,刘强东千辛万苦从宿迁农村出来,做了面向城市人群的电商平台,却不想被面向农村市场的拼多多超越了。
从图文到短视频,传播在远离笔墨的理想,更接近表演的天地。短视频成为主流,大众传播时代,算法加持的信息流赋于了受众更多的选择权,网民用自己的审美和情趣用一次次点击、刷新、评论、分享和打赏,这种全新的不记名投票的方式定义了当下。流量背后,除了平台的价值倾向,更多的其实是社会公约数。
郭有才的爆红,是“很苦,很善良”的中国故事再次被算法击中,被流量选择,但同时他也是被平台推上舞台的。抖音之前就诞生过很多村播网红,像“牛爱芳的小春花”、“张同学”、“东北雨姐”等,从明星生命周期来看,抖音的确到了再推新星的时候了。更重要的是,从胖猫事件到璩静事件牵扯出“参哥”,抖音也需要潜移默化地做改善或缓冲——郭有才的奋斗足够励志,不离不弃的爱情更显得弥足珍贵,“好客山东”的网红代表不应该是青岛海参哥,而是菏泽树哥郭有才。
短视频对社会价值和精神的塑造像“盗梦空间”。随风潜入,润物无声。
李娟火了后,很多人都想去阿勒泰旅游,郭有才火了后,很多网红二话不说就直接去了菏泽蹭起流量搞起直播来。这里的不同说明一点:文学创作需要门槛,花钱消费是需要做规划的,短视频和直播的创作门槛很低,这是一个捡流量,赚钱攒库里南碎片的机会。内容创作跟商品供给一样,同质化的内容生产过剩,好的供给却明显不足。抖音每年都有一大批神曲诞生,神曲风靡之时,大江南北男女老少都会唱两句哼两声,比曾经任何一首流行歌曲还要流行,但能够穿透时间沉淀下来的却少之又少。郭有才翻唱的“诺言”就是一首老歌,比1999年的郭有才大两岁。
郭有才因“诺言”火了后,在菏泽南站搭起舞台,宣传起他的家乡,一位菏泽的朋友说,半个中国和几乎全山东的网红都去了。有人认为“全民”直播很魔幻,也有人认为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中国。包冉评论说,“大量的底层群众都迫切的想要找到出路,从温饱小康到阶层跃迁,当主流的通道被堵死以后,堰塞湖总会自己找到压强的突破点,动机无可厚非、行动符合逻辑、结果不得而知”。
有朋友把短视频和直播的涌现比喻成“三次分配”。江浙沪粤港澳的网红都是走专业路线或直播带货,“抽象”网红大都在靠近瑷珲-腾冲线或往西的地方,广西、云贵、东北网红统治互联网背后其实是经济命题。送外卖比打螺丝多了一份轻松,做直播比送外卖多了一份自由。做短视频、刷短视频都是生活。
当年淘宝崛起,诞生过许多淘宝村。移动时代字节跳动的崛起,三四线城市也诞生了许多MCN机构,像江西、山东等地。MCN之所以在这些地方,因为利润空间有限,三四线城市有成本优势,最重要的还在于他们的内容创作天然的贴近当下的主流审美——人民群众是文艺创作的源泉,社会主义文艺本质上就是人民的文艺。
短视频存在的荒诞,是现实生活荒诞的映射或放大。有人摆拍,飞去巴黎,摆拍出一个毫无意义又全民热议的惊天假新闻,更多的有人摆拍,坐着高铁去菏泽,观众眼中的搞笑或抽象,对他们来说都是实实在在的流量和平台馈赠的生活补贴。
写了这么多好像什么也没说。我在想:一年后,郭有才可能跟张同学们等前任网红们一样,淡出舞台中心了,菏泽的牡丹花还会继续开,继续美,继续有名;十年后,电视剧“我的阿勒泰”也许无人问津了,李娟的作品应该还是会有读者的,阿勒泰风景依旧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