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于打捞潜艇的母船HGE是一艘大船,而且按照CIA的部署,掩护打捞任务的“海底采矿”业务必须大张旗鼓,所以,这艘船当然时刻吸引着大家的关注,洛杉矶县的税务官Philip Watson也在其中。
1974年2月24日,Watson写了一封信给Summa公司(霍华德·休斯的公司1972年改名叫Summa),询问HGE的所有权和报税事宜。3月29日,Summa的副总裁V.C.Olson回信说:HGE注册在特拉华州,不在加州。
但是Watson不依不饶,按照他手里的证据,HGE在抵达长滩港时填写的注册资料上,明确写着所有者是Summa集团。这怎么了得?美国首富造了一艘这么大的船,竟然想尽办法伪造资料逃税?Watson向Summa公司的律师发函:如果此事得不到说法,他将走法律途径解决。
Summa的法务找到CIA的人寻求帮助,负责解决问题的是负责项目安全的Lloyd。Lloyd与Watson约好时间,带上几个干将来洽谈,结果刚刚登门就碰了一鼻子灰,Waston没有到场,在场的只有他的律师。
恼火的Lloyd告诉律师,这艘船属于美国联邦政府,执行的是政府行动,Watson没必要跳进来干涉。可是律师的回答让他更恼火了:“你们好歹也象征性交一点税,不要薄了税务官的面子”。身为项目安全的负责人,Lloyd长期以来高度重视合同、法律、责任,现在税务官的律师谈法律问题,竟然掺杂了税务官个人的面子问题,这让他更加愤怒了。
不过愤怒归愤怒,该解决的办法还是得解决,而且税务问题并非无解。早在洛克希德建造打捞装置CV时,当地的税务官也纠缠过CV的纳税问题。John Parangosky让Lloyd想办法,Lloyd把所有承包商的律师都叫到一起,商量了几个小时,终于找到一条出路:如果设备的所有权交给本州之外的人员或机构,就可以免除税务的麻烦。
1974年6月20日,HGE终于启航,驶向K-129沉没水域。在秘密谋划了接近六年之后,美国人终于要前往北太平洋,从5000米深的海底打捞苏联潜艇了。所有人都很激动,也非常紧张。
不过,HGE还要大张旗鼓搞个“所有权交接”仪式,邀请各路媒体,见证所有权从Global Marine转交给Summa。转交仪式是特意安排在美国领海之外进行的,这样就可以省去7%的税。按照公开宣称的资料,HGE造价高达1.5亿美元,消费税可不是一笔小钱。这么做虽然有“擦边球”的嫌疑,但Lloyd已经提前联系过州税务局的法务负责人,获得了默许。
解决了税务的问题,剩下的就是任务需要的各项准备了。
按照计划,HGE必须伪装成民用船只,执行民用任务。为了保真,任务全程不会有美国海军的舰艇陪同,但HGE又要提防苏联海军的检查。其实如果苏联人强行登船,HGE上的几十条枪只有心理安慰作用,因为HGE能做的事情相当有限。所以对付直升机的办法是,在船尾的直升机坪堆满杂物,完全无法起降直升机。
此外,通讯也采用的是民用频道,事先已经和后方约定好通讯方式,将任务代码暗藏在正常的明文通讯里。每次船员要给家人发电报时,都有专人帮忙,让这些电文符合船员的说话习惯,并且能把任务代码毫无痕迹地藏在里面。
不过CIA也准备了紧急通讯方式。还在费城建造的时候,国家安全局就在船上安装了一根加密通讯天线,它就在舰桥侧面,看起来和普通的动力电缆没有差别。这条天线专门用于保密讯息的沟通,采用跳频工作模式,编码也不是摩尔斯电码。总之,它只能用于极重要信息的沟通,而且信息要尽可能简短。
7月4日,在经过了14天的航行之后,HGE终于到达了任务地点:北纬40度,东经180度左右。当时还没有卫星导航设备,要在海面上精确定位困难重重。不过,之前Glomar II在实地勘探时,曾经在海底安放了一个信标。在休眠了两年多之后,一旦收到信号,这个信标迅速回复了确认信息。据此,HGE上的定位系统可以找到准确的作业地点了。
按照设计,HGE采用“长基线定位系统(Long Baseline System)”,正常工作需要四个定位应答机。每个应答机是一个1.2米见方的盒子,里面装满了DieHard公司的12V电池(DieHard是一个高档汽车动力电池品牌),四周以煤油做隔离,防止海水渗入。
Long Baseline System
在阴沉的天气里,HGE的船员忙碌了整个下午,一共放下了六个应答机。按照计划,从海面发送声音信号到海底需要3秒,返回还需要3秒,也就是说,船只定位系统的最小定位间隔是6秒。对打捞作业来说,这已经足够了。
7月5日海面上大雾弥漫,在大雾中,HGE放下了另一组定位信标。CV在海底作业时,就依靠这一组信标来进行准确定位。
然后就是等待。根据预报,几天以后海况会平静,适合打开密封门,开始释放CV。终于,在抵达目标海域的第五天,也就是7月8日,密封门可以全部打开,CV被释放出来,只靠一根钢杆与母船相连。这时候应当对CV做一轮全面的测试,如果没有问题,下面要做的就是让它不断下沉,直达海底。
但是,Azorian项目的时间进度实在是太紧张了,如此重大复杂的打捞工程,正常都需要反复测试,但在正式出发之前,HGE之前只进行过两轮集成测试而已。到了实际作业的海面,才发现问题多多。
液压系统会泄漏,用于起吊的泵会卡住,用于重量补偿的汽缸没法保持同步,钢杆接头有松动……各种问题层出不穷,大家只能像消防队一样,不断发现问题,不断解决问题。7月9日又出现了新问题,对接滑轨上的一台摄像机生锈了,必须派潜水员去更换,CV上的探照灯也罢工了,大概是接线不牢固;还有CV上的应力测量表也坏了。7月10日,船底两扇滑动门的前面那扇发生了松动,一名随船出海的洛克希德工程师心脏病发作,只能找人暂时替代他……
7月12日,天气愈加恶化,从加州蒙特雷的气象中心发来的数据中,随船气象学家发现一条长长的气旋正朝HGE奔来。按照他的预测,未来72小时天气都不会好,大雨、浓雾、浪高4米…… 虽然按照设计,这些都不会影响CV的释放,但看着月池里汹涌的巨浪,谁都不敢启动释放任务。毕竟,之前集成测试时月池故障给大家留下的阴影,实在是太深刻了。
7月13日,天气开始转好,大家正准备恢复作业,忽然从无线电的VHF-16频道中传来呼救声。原来,是一艘去往西雅图的英国货船Bel Hudson号正在附近,船上有一人突发心脏病,但船上只有一名医护人员,面对心脏病,她能做的只是通过无线电求助。
怎么办?要不要救助?
HGE目前正在执行事关国家安全的重要任务,这项任务已经耗费了国家无数的人力、资源、时间,后方有无数双眼睛在紧张注视它。但是对外界来说,HGE也是一艘纯粹的海底矿产捕捞船,属于民间公司。在海上遇到这样的求救,没有哪家民间公司的船只会拒绝。
Bel Hudson货船 来源:Dave Sharp
简单商量之后,HGE决定派出医疗小队提供帮助。Bel Hudson开来救生艇,接回了医疗小队。HGE的随船医生James Borden仔细检查了病人的精神和血压,发现他根本没有心脏病,但是病人又说他疼得厉害,所以Borden无法确认问题出在别的什么地方。但是Bel Hudson上并没有其它设备,如果要做进一步检查,只能依靠HGE上的X光检测仪。
还好,之前在商量对策时,HGE的负责人已经有所预期,让人事先清空了一切敏感资料,哪怕普通人登船,只要按照船员的指引行走就不会发现任何异常。所以,医疗小队带上Bel Hudson的船员乘救生艇回来,因为病人身体虚弱,不能自己攀爬,只能靠HGE上用来起吊钢杆的吊车,勉为其难将他吊上来。
Bel Hudson用救生艇送来“心脏病患者” 来源:Dave Sharp
用X光检查之后真相大白。原来这老哥的问题根本不是心脏病,而是断了三根肋骨。“怎么回事,在船上怎么会断了三根肋骨?”,病人面对这个问题一脸茫然。还好他的同伴记得,他们之前在喝酒,为了几个姑娘的事情和另外的船员发生了争执,然后就回去休息了,再醒来就喊自己心脏病发作……
病人的伤势处理好之后,他提出自己感觉“好多了”,要自己爬下船舷去救生艇。原来,在海上被起重吊车升降的滋味,他再也不愿意尝试了。当天晚上,HGE上所有船员在晚餐时都得到了一小杯威士忌——这是已经远去的Bel Hudson号货船留下的礼物。
HGE恢复“正经作业”是在7月15日。如果一切顺利,从打开密封门到将CV送入海底,原计划只需要2天时间。实际上已经过了接近两周。因为天气原因,大家只能任由大雨不断冲刷船身,海水在月池里不断拍击,不断损坏各种设备,然后不断派潜水员去修理,甲板上已经堆满了各种换下来的零件。
7月15日,天气终于平静。尽管这只是短暂的平静,热带风暴Harriet距离这里只有几百英里,但大家还是决定抓住机会,把CV捞回月池里,以便修理和更换设备。一直到18号,所有的故障都处理完毕,大家信心满满,可以继续完成任务了。更好的消息是,根据预报,未来一段时间的天气都会不错,除了雾比较大。按计划,18日午夜,就要开始再次释放CV,送入海底。
CV释放示意图
7月18日早上9:06,HGE的雷达发现有不明身份的船只靠近。在浓雾中无法看清对方,只知道对方在围着HGE打转转,也不发任何无线电信号。无论从什么迹象来看,这都不会是正常的民用船舶。
到下午3点大雾开始散去,船员们发现,就在不到一千米外有艘通体白色的船只,船身没有明确的标识。但船身上的狼牙棒一般的天线,以及船尾搭载的直升机说明了它的身份,一般只有军用船只才会装备这种天线,用来追踪导弹。通过加密频道与本部沟通之后,HGE得知,这应当是俄国测量船Chazhma号,它正在附近海域配合执行“联盟”号宇宙飞船的任务。虽然它并没有携带任何武器,但是对打捞行动来说,武器显然不是最大的威胁。
苏联船只Chazhma号 来源:Dave Sharp
一俟大雾散去,Chazhma号的直升机腾空而起,直奔HGE而来,并在HGE上空盘旋,距离近到可以看清楚机身上的红五星,也可以清楚看到俄国人在从各个角度拼命拍照。还好HGE的船员们早有准备,在船尾的直升机坪上堆放了不少障碍物,防止强行降落。同时,之前制定的秘密资料销毁流程已经准备好,随时可以启动。
Chazhma派出舰载直升机近距离观察 来源:Dave Sharp
不过相比苏联人强行登船的可能性,大家最担心还是在月池里的CV会被俄国人看到,任务的真实目的会暴露。但是仔细检查之后就立刻放心了:在月池之上架着各种钢杆吊臂和起吊装置,把月池遮得严严实实,从天上什么也看不见。
尽管如此,直升机的近距离侦查还是让大家又紧张又恼怒。一开始船员还只是对着直升机大声咒骂,之后不知从哪弄来一些女士服装和内衣,对准直升机挥舞。同时也有人也找来照相机,对准直升机一顿狂拍。
在紧张的对峙之后,终于没有发生冲突。不久,直升机大概拍完了胶卷,回到了Chazhma。
下午4点30分,Chazhma驶近到距离HGE几百米的地方,先尝试用无线电,然后采用旗语沟通。
我船准备接收你船消息。
我船无消息,确认可收到你船消息。
停船五分钟!我舰正在任务返航途中,雾中听到你船鸣号,你们在干什么?
我们在测试海洋采矿行动。
海洋采矿是什么?
我舰是深海矿产开采船,搭载了大量深海采矿设备。
你们的任务要持续多久?
预计两到三周。
了解,祝你们一路顺利。
之后,Chazhma号调转船头朝苏联驶去,海面上空空荡荡,只剩下巨大的HGE。
美国人不知道的是,在苏联太平洋舰队的司令部,海军上将Anatoliy Shtyrov正负责监视所有的美军舰船。1970年,Glomar II在K-129沉默海域的考察行动已经引起了他的怀疑。所以在Chazhma报告了情况之后,他高度怀疑这是伪装成民用船只的特种任务船只,立刻命令Chazhma号前去仔细观察。
在仔细检查了HGE的情况之后,Chazhma号的舰长确认,这百分百是在执行海底矿产开采任务。而且,Chazhma本来是执行“联盟”号宇宙飞船相关任务的,此时油料已经不多。所以,Chazhma向司令部做完汇报,就掉转船头回家了。
7月19日和7月20日,天气相对平静,HGE开始再一次释放CV。7月19日已经是任务开始的第30天,时间远远超出了预期。任务进度总是不让人满意,踉踉跄跄,有时候是走两步退一步,有时候是走一步退两步。在这些天里,所有人都在连轴转,目前还没有取得任何实质性进展,大家都有点焦躁。CV入水之后与钢杆对接的过程尤其让人烦恼,从纸上看它很简单,顺理成章就可以完成。但CV有2000吨重,53.9米长,要准确与直径不到40公分的钢杆对接,不能有分毫偏差,其实是对耐心的极大考验。
CV完成对接之后的效果图,注意是硬连接 来源:Dave Sharp
不过到了7月20日夜里,对接终于完成,CV下沉到海面以下约40米深度,只等与对接滑轨脱钩了。7月21日早晨1点34分,在忍受着巨大的噪音与整套设备搏斗了大半天之后,整个释放过程终于结束。现在要做的简单多了,只需要不断连接钢杆,把CV送入海底。
7月21日,简单的任务也迎来了意想不到的挑战。按照设计,CV在海底作业需要极强的功率,一定不可能由CV自己提供,所以应当有动力电缆与HGE相连。在CV下沉的过程中,钢杆和动力电缆同步释放。但是因为项目时间紧急,动力电缆的自动释放装置根本来不及完整测试。实际作业时才发现,在当时海况下,动力电缆的释放根本无法与钢杆的释放协调进行。不得已,只能采用人工方式,不断派出潜水员,每多接一节钢杆就需要以人工来整理动力电缆。这样的效率可想而知很低,但它能确保任务在不断推进。到这天晚上,CV已经到达了海面以下1000米,距离海底的距离还剩下4000米。
584节钢杆准备装船之前的照片 来源:Dave Sharp
7月22日和23日的计划是继续装备钢杆。按照设计,抓起一根钢杆,通过传送轨道上传上作业加班,垂直吊起来,与已经下放的钢杆对接,这应当是一气呵成的四步。但是实际到海面上操作才发现,每一步都充满了挑战,设想的全自动流程根本走不通,整个过程都离不开人手调整。本来,在海面上拼接起584节钢杆也是非常有挑战性的工作,正常情况下应当反复论证和测试。但是项目时间实在太紧张了,根本来不及做太多测试,只能调集最优秀的工程师随船出海,现场解决问题。
钢杆作业片段,可以看到钢杆是中空的 来源:Dave Sharp
钢杆作业片段
到23日夜,CV的深度到达了大约2000米。这可不是一个让人满意的速度,平均起来,每分钟只能下沉0.6米左右。前面还有3000米,起码还有三天。
也是在7月23日,早上4点08分,雷达发现不明船只靠近。到8点50分,目视发现不明船只是苏联拖网渔船SB-10号。之前说过,苏联人没有那么雄厚的资本,所以大量的情报收集工作都是靠“拖网渔船”来完成的。这一次,苏联人玩的还是老一套,除了从几十米的位置上近距离观察,SB-10再次占据了洋流下方,尝试收集HGE的垃圾,从中挖掘出有价值的信息。(补充说明:在20世纪70年代,环保意识远没有今天这样强烈,当时船只在海上是可以随便丢垃圾的,如今已经不行了)。
当然美国人也不是没有办法,他们之前已经被再三警告过,不要在垃圾里留任何有价值的信息。现在,被惹恼的船员干脆给垃圾袋充上乙炔,导致浮力大增,在海面上四处漂散。苏联人为了打捞这些垃圾袋,可是很费了一番工夫。
7月24日,之前状况百出的重量补偿装置又出了大麻烦。按照设计,为了保持稳定,提升力高达一万吨的起吊装置是“悬浮”在船身上的,靠144个充了压缩空气的汽缸来减震。但是在这一天,后部的一个汽缸发生了严重的泄漏。一旦汽缸不能协调工作,起吊装置就无法保持稳定。如果起吊装置是歪斜的,钢杆就不能保持垂直,而可能弯曲,甚至导致翻船。无论出现哪种情况,都不但意味着任务失败,更可能带来巨大的风险。所以,钢杆作业必须立刻中止。
为了保持稳定,整个起吊装置是“浮”在船身上的
鉴于情况紧张,任务负责人当即命令所有船员离开甲板,只留下需要的工程师在现场解决问题。这些工程师也不负众望,两小时之后拿出了解决方案:既然只有一个汽缸出了问题,重要的是保持作业平台不能倾斜,那么索性把所有汽缸都降低下来对齐,然后锁死,这样起码可以保持水平。只是这样一来,锁死的“减震装置”就不能减震了,不过考虑到未来几天的海况,这个风险还可以承受。
在SB-10的不断干扰中,钢杆作业继续进行。到这天夜里,CV已经到达海面以下3600米的深度,看起来,已经胜利在望了。
7月25日,SB-10的干扰越来越大胆。HGE的船员甚至可以看到,SB-10上载有女人——几十天来,他们从来没有遇到过女性,唯一的消遣是船上专门装备的影音室,CIA搞来了多部好莱坞影片,尤其是当时最新的《深喉》,但大家也只能翻来覆去地看这些片。
苏联拖网渔船SB-10 来源:Dave Sharp
然而,几十天来第一次遇到女性的兴奋瞬间就被愤怒所掩盖了。尽管之前美国和苏联已经达成了协议,在高风险海域双方可以有摩擦,但都不要越界,可是面对SB-10一次又一次的近距离挑衅,现场行动的副总指挥,退役海军军官Fred Traner再也忍不住了,他操起大功率探照灯照向近在咫尺的SB-10。这种明显出格的行为产生了直接的效果,苏联人很快离开了HGE。
但是,此举让船长Tom Gresham异常愤怒,航海经验丰富的他已经屡次警告过Traner,不要刺激苏联人。在海上,船长的命令就是法律,他当即命令Gresham离开舰桥,再不许上来,无论Traner怎么道歉和解释都没有用。而且Gresham的经验是有价值的,他的判断也是对的,当SB-10再次靠近时,苏联人的动作比之前更激烈了。
7月26日又出现了状况。一块30吨重的配重从作业平台跌到了主甲板上,所幸没有人受伤。如果没有配重,钢杆的起吊、传输作业中的各种震动都会传递到已经装配好的起重钢杆上。不过还好,按照仪表显示,起重钢杆受力是10公斤每平方厘米左右,考虑到设计标准是12公斤每平方厘米,危险还在可控范围之内,于是大家安心等待,直到配重设备修复完成。
7月27日,因为减震器失去了作用,起重系统装备的48台液压泵在持续高压和震动的环境中工作,其中一台炸裂了,液压油喷得到处都是。所幸,因为泵房的安全防护到位,没有人员受伤。大家手忙脚乱,花了好几个小时,终于完成了零件更换,修好了液压泵了。尽管此时CV已经距离海底只有大约300米了,可惜此时天公不作美,风浪再次变大,因为现在减震器已经失去作用了,谁也不敢继续钢杆作业。不过好消息是,根据海军的天气预报,最坏的天气已经过去,之后只会一天比一天好。
7月28日凌晨3点,船上的所有人都被一声巨响惊醒了。来不及等天亮再检查,工程师们赶紧跑上甲板,沮丧地发现又是减震系统出了问题。因为液压泵工作不协调,整个减震系统后部远远高于前部,巨大的滚柱轴承已经卡死,并出现变形的迹象。这可不是什么好征兆,它意味着所有的震动全部由钢杆吸收,再没有任何缓冲。从仪表看,目前钢杆上的张力已经达到了9.8吨/平方厘米,根据设计规范,钢杆的屈服强度是1.05吨/平方厘米,断裂强度是1.19吨/平方厘米。不夸张说,整套系统已经岌岌可危了。
Global Marine的工程师仔细研究问题之后想出了一个办法。取消原有减震系统的自动运作模式,改用全人工操作。派人守住每一台液压泵,盯住它们的活塞高度,时刻通报,时刻人工调整,确保所有的液压泵能协调工作。让人意外的是,洛克希德的技术员和工程师自告奋勇接下了这个任务。经验丰富的电子工程师Wayne Ellingson冒着巨大的危险径直来到液压泵下方,每30秒通报一次活塞高度。洛克希德工程师的勇气让人敬佩,但是他们心里或许也在思量,当初放弃北加州温暖舒适的工作环境,跑到海上来受罪,是不是正确的选择?
这天晚些时候,减震系统问题频出的根源找到了。为了保持汽缸协同工作,每台液压泵的活塞上都有钢丝连到电位计,这样电位计就可以获得活塞的高度,再由控制系统统一协调。可是现在后方液压泵的钢丝断了,上面没有任何张力,电位计的读数显示活塞位置过低,控制系统于是持续向后端液压泵注入液压油,终于导致后端液压泵的故障。
一旦搞清楚了,这种问题看起来就很低级,原因也很让人无语——钢丝的设计寿命是5000次张弛,测试时只检查了功能,却没有检查寿命。按照现场工程师的说法,用初等数学就知道5000次张弛肯定是不够的。但是,高科技有时候就是会在初等数学的问题上出岔子。
因为减震系统的严重故障,整个7月28日,CV只下放了100米。不过,胜利看起来就在眼前了。
7月29日,在彻夜奋战之后,减震系统又可以发挥作用了,钢杆作业继续。CV距离K-129的残骸只有几十米的距离了,不只是通过声纳,甚至通过视频画面,也可以看到K-129静静躺在海底的样子了。不过另一方面,雷达发现,之前离开的SB-10拖网渔船又回来了,在HGE不远的地方,它悄悄地停着。
7月30日,最激动人心的时刻就要到来了。
CV的操作员Hank Van Calcar发现,之前的测量堪称无比精确,K-129的残骸与他曾经在模拟器上演练过无数次的情况一模一样。不过他很快发现异常——在K-129的甲板上有一只锤子,那是海船上常用的工具,但绝不可能出现在K-129上。
这是怎么回事?大家反复比对之前的勘测资料,都没有这只锤子。那么,它是从哪里来的?最终答案来自Global Marine的一名工程师,他记得前些天自己在加班忙碌时,手上有个锤子掉落入海,恰恰就是这只。锤子掉入五千米的海底,正好落在K-129的甲板上,这真是再凑巧也没有了。
这一天,SB-10又露面了,屡次冲到距离HGE几十米的地方。此时的HGE正处在最关键的阶段,不能有任何激动,也不能有任何挑衅。
7月31日,开始CV作业,准备抓起潜艇。
按照设计,长53.9米,宽17.6米,高16.4米高,全重2200吨的CV,身上有多个推进器,提供了精确控制功能,作业时的位置可以精确到0.3米,角度可以精确到0.5度。而且,为了防止推进器运转时搅动海底的泥沙,CV还配备了高精度声呐,确保在视频看不到的情况下也可以作业。
操作员惊喜地发现,推进器转动之后,海底的情况依然无比清楚。换句话说,此处的海底坚硬无比,没有泥沙。三年多前Glomar II在勘测时,唯一的遗憾就是海底采样的设备丢失了,于是大家只能推测海床的构成,照此制作打捞计划。如今,这个结果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大家不必担心必须花上几个甚至十几个小时,等待泥沙全部沉淀之后再进行精确作业了。
到早上9点,CV已经与潜艇的轴线对齐。按照设计,CV只需要与潜艇的轴线对齐,抓起上翘的艇艏部分即可开始起浮。之前CIA已经做过分析,沉没在海底的潜艇就好像一头扎进泥里的火柴棍,如果从中间抓起,两头都会受力,抓住高的那一端慢慢抽出来才是最安全的做法。
轴线对齐之后,CV两端的四条支撑腿也接触到了海底。注意,此时CV并不是靠支撑腿“站”在海底,而只是“吊”在那里,支撑腿并没有承载CV的全部重量。如果你仔细观察CV就会发现,捕捞爪比支撑腿要长,所以下一步就是把捕捞爪伸到潜艇下方,“挖”它出来。
CV的电脑还原图 来源:Dave Sharp
CV作业效果图,但有两处错误:真实的CV短很多,潜艇也没有完全埋入海底
坚硬的海底提供了良好的能见度,但也带来了意想不到的问题。按照设想,捕捞爪插进泥沙完成合拢即可。但是现在,捕捞爪迟迟不能插进海底,即便海面上的操作人员三番五次给钢杆“减负”,让CV的重量更多传递到海底,捕捞爪仍然纹丝不动。所有人都焦急万分,但又无可奈何,毕竟谁都没想过会出现这种问题,没有任何应急预案。唯一的解决办法是不断减轻母船上承载的CV重量,让CV更多负担自身的重量。在释放了接近2300吨的重力之后,捕捞爪终于开始插入海床。到8个捕捞爪全部准确就位,时间已经过去了10小时。
这时候已经有若干让人担心的迹象。CV上的一些液压机构已经有泄漏的迹象,大概是强力插入海底时造成的破损。同时,好几个捕捞爪的应力测量仪也损坏了,不知道捕捞爪的具体情况如何。这种情况实在让人费解,因为之前已经用氦气做过密封测试,这些测量仪应当是可靠的。不过,好在视频监控信号一直正常,可以通过屏幕看到海底的情况,这是最让人放心的了。
下一步就是准备起浮了。起浮分为两步:抬起和回收。抬起阶段,由CV两端的四条支撑腿同时伸展,提供上抬的力量。一旦潜艇摆脱了惯性,四条支撑腿则脱离CV,由“瘦身”之后的CV抱住潜艇回收到母船——因为是在环境恶劣的深海作业,CV本身是没有动力的,全部靠母船HGE来提供,CV的液压系统也是由母船抽取浅层海水并加压,通过连接母船和CV的“钢杆”(其实是钢管)传递下去。同时,母船也要进入“CV对接/释放”状态,把两条高耸的对接滑轨深入水面,以降低重心。
起浮作业的开头很好,就像教科书一样顺利。就在抬起行将完成,CV准备与支撑腿分离的时候,母船上的重量补偿装置再次歇菜了。这一次意外不仅让起浮作业暂停,也让所有工程师心惊肉跳,这种“中间状态”是谁也没想过的。CV抱着潜艇慢慢“沉”回了海底。
糟糕的是,支撑腿设计时只考虑过伸展,为CV和潜艇提供抬升力,现在却要反其道而行之,在负重状态下压缩,这种设计时没有考虑的操作到底会不会引起故障,谁也没有把握。而且,此时八个捕捞爪已经合拢抱住潜艇,就好像人的手指已经并拢抓起了重物,当然失去了灵活运动的能力。
在海面上紧张维修的时间里,海底下唯一能做的就是分散重量,由HGE的起重平台提供部分拉力,由CV的机械腿承担一些重力——虽然这是违反操作规程的。就在如此操作接近结束的时候,海底下一阵巨大的震动通过钢杆传到HGE,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视频观察发现潜艇已经翻转,指挥塔部分转到了下方,幸好还在CV的“怀抱”之中。CV的捕捞爪应当也有损伤,但因为应力传感器的故障,大家只能通过视频画面观察,看不清具体情况。
到这天午夜,起浮作业已经暂停了超过5小时,抢修还在继续。海面上,SB-10仍然在无休止骚扰HGE。此时HGE处在最脆弱的阶段,不能做任何反击,只能通过无线电告知“遇到机械故障”,但俄国人并不理会。
8月1日下午,重量补偿系统终于抢修完毕,起浮作业可以恢复了。虽然CV大概有损伤,但谁也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情况,大家能做的只有继续按预定计划办,一切都要等CV和潜艇浮出水面才能见分晓。
今天的运气仍然不算太好,四条支撑腿中的一条发生了故障,无法伸展。还好洛克希德的一名工程师Larry Musselman迅速诊断出问题所在,切换到冗余的液压通路,解决了问题。几个小时之后,起浮的第一步终于完成,海底只剩下孤零零的四条支撑腿,CV已经抱着潜艇在上升了。
8月2日,CV已经上升了接近1000米。现在看来,进度已经远远落后于预期了。按照原计划,7月4日赶到作业地点之后,只要6天就能完成任务:一天用来放下定位信标,两天用来放下CV,一天海底作业,两天收回CV,在7月10日就可以往回赶。现在看来,当初的计划实在是太乐观了。
接下来的两天,8月3日和4日是继续回收作业,之前重量补偿系统的数次故障已经让所有人小心翼翼:任务的成功和失败就在一线之间。不过紧张归紧张,大家还是信心满满的。最复杂最关键的环节已经过去,下面要做的就是按部就班,把CV和潜艇回收到母船了,如果一切顺利,过几天就可以大功告成了。
8月4日上午9点刚过,HGE的所有人都感到一次震动,不重,但一定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大家都放下手上的事情,跑去操作室检查情况,但是监视器、测量仪的读数看起来都正常。难道是状况百出的重量补偿装置又抛锚了吗?仔细检查发现,它的运转一切正常,只是负载似乎降低了很多——难道,起浮的重量忽然掉下去一大截?
CV操作室里的人看起来很镇静,从视频画面来看,CV和潜艇一切正常。再仔细检查才发现,安装在CV主梁上的声呐结果显示,部分目标物已经丢失。这是怎么回事?
原来为了节省带宽,减轻设备压力,根据设计,CV回收阶段一切已经进入按部就班的状态,此时视频画面只保持定期刷新。换句话说,现在视频里看到的还是之前的画面。重启视频监控之后,画面让所有人都吃了一惊:潜艇的一大半已经不见,只能看到艇艏的部分,同时,CV的若干捕捞爪似乎也不见了——因为CV上的许多仪器都出了问题,具体情况还需要等CV回收完成才能看清楚。
但是无论如何,所有人都受到一记重击。回想几年前任务开始的时候,所有人都觉得成功远在天边,在历经了千辛万苦之后,在成功仅在咫尺,成功似乎唾手可得的时候,却突然遭遇这样的意外。这,大概是“功亏一篑”的最生动写照了。
不过情绪沮丧归沮丧,目前最要紧的事情还是继续回收作业,同时向总部通报。任务总指挥Dale Neuwirth立刻向兰利的CIA总部汇报:潜艇的后半部分沉入海底,目前CV距离海面3000米,准备继续回收残余部分。
一小时左右,他们就收到了兰利的回复:“我们不同意你们继续回收作业的计划。希望你们回到海底,捞起丢失的那一部分”。
这个回复让HGE上的人异常为难,Neuwirth把电报交给了负责技术的Dave Sharp,“这封电报还是你来回最合适”。
Sharp写了一封长长的电报,解释为何不能重回海底:海底没有勘探,情况未知;丢失的部分是否仍然是一整块也未知;CV已经损坏,仪表失灵,机械爪断裂;CV上用于抬升的支撑腿也已经留在海底…… 换句话说,这不是决心和态度问题,这是技术问题。
Sharp没有想到的是,等待他的是更严厉的电报:“立刻回到海底,捞起丢失部分。这不是请求,这是命令”。署名是Carl Duckett,CIA里科学和技术方面的总负责人。按照Sharp的说法,Duckett一直是Azorian项目的积极支持者,虽然Duckett的科学知识相比专业技术人员仍然有差距,但这不重要,因为权力在他手里。
在大家茫然不知所措的时候,第三封电报来了:“之前的命令作废,你们应当继续回收作业”。
为什么CIA总部的态度发生了这么重大的变化?任务结束之后,Sharp向总部的各种人了解情况,终于知道了大概。
在收到HGE的第一封电报时,Parangosky当即打电话给Duckett,让他立刻赶到Azorian任务指挥室来。听完汇报的Duckett非常沮丧,毕竟他一直那么积极支持这个项目,所以他强烈要求进行补救。Sharp的解释发来之后,本来已经焦急万分的Duckett更是火上浇油,所以才有“这不是请求,这是命令”。
Parangosky没有直接顶撞Duckett,而是叫来了在后方支持的项目成员Geary Yost,让专业人员Yost来作出解释。在相当长的时间里,Yost只能听任Duckett发泄他的失望和不满,等他说完一段才平静地说上一句:“不行,我们不能这么做,Duckettt”。
两个小时之后,Duckett终于冷静下来。这时候Yost走上前去,画出了CV的结构图,并详细讲解了起浮的过程。终于,Duckett让步了:好吧,你们继续,但是我必须让你们知道,我非常不高兴。
任务开始的时候,Sharp曾经希望所有Yost这样的优秀工程师都会出海,能现场解决问题,而不要蹲守在后方。但是现在,他无比庆幸,后方还有Yost在值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