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个搞IT的,怎么会那么有兴趣写航天和航海的故事呢?” 最近在好些饭局上,我都不得不面对这个问题。被问得多了,我想,我应当集中做个回答。

最重要的原因相当简单,和写作这篇文章的初衷一样,就是“我懒得重复回答”。

最开始,我只是在饭局上或者朋友闲聊时说起这些故事。然而,很快我就不胜其烦:因为这些故事太长,听的人又太有兴趣,为了满足朋友们的愿望,我不得不一遍遍地重复这些故事。要知道,哪怕是相当有意思的故事,讲三五遍也会索然寡味,讲得再多,更是兴致全无…… 所以我想,不如我来写一遍吧,这样相当于“异步解耦”。文章可以脱离作者流传,无论有多少人有兴趣,什么时候有兴趣,都可以直接取用。

而且,我本来不是靠文字为生的人。虽然我也明白中文世界抄袭盛行,洗稿成风,也非常反感这些歪门邪道。但实在没有那么多精力去维权,索性不自己给自己找苦闷,我的策略是“只管杀,不管埋”,我只管写就好。有读者赞赏,无论金额多少,心意总归是收到了,这就够了。而且从长远来看,即便我不买粉也不付费推广,感兴趣的人终究会看到。有用信息被有有需要、感兴趣的人看到,这就是好事。

第二个原因是,我希望锻炼自己的英文阅读能力。

几年前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发现一个让人沮丧的事实:一些以前让我们景仰的知识分子,他们几乎不读英文资料,或许十来年只集中读几本英文专著。结果就是,他们的“学问”只能关起门来自圆其说,一旦打开眼界就发现,不但无法接轨国际学术界的最近进展,甚至连若干基本事实都对不上。

不管我们的观点如何,必须承认的客观现实是,这个世界上的大部分书籍都是用英文写的,相当多信息都是用英文传达的。对超出我们身边可直接感知范围的事物,我们基本需要借助书本来认识。丰富的文本还会带来另一个好处,那就是可以互相校验,明辨真伪。

如果只关注中文书,经常只能干着急等着翻译版,更糟糕的是,一些质量平平的翻译版书籍在中文世界里被奉为圭臬。比如许多人最近热炒的“修昔底德陷阱”,其实来自于2012年《金融时报》发表的一篇文章。这个概念的提出者Graham T. Alison并没有给出详细论证,在英文世界里没有得到太多赞同(反倒是收获了批评),维基百科上甚至没有专门词条,Quora上关注的人也很少。但就这样一个普通的提法,在我们这却被许多人当成了热捧的“历史规律”,附会上各种解释,实在是有点可惜,也有点莫名其妙。

不要以为英文阅读是“专业”的事情,它其实没有想象的那么难。在之前许多年里,我止步于“需要的时候”看懂一些专业英文资料而已,并没有太多“通过英文认识世界”的实践。后来的某一天我忽然发现,如果你真的对某个领域感兴趣,而这个领域在中文世界又不是那么“热门”,往往会发现资料非常少,而且高度雷同,所以“以讹传讹”也是常见的。

可是如果你去查英文资料,真是浩如烟海,无穷无尽,怎么看都不足够。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同样的词条,维基百科上英文释义的信息含量往往是中文释义的几倍、十几倍甚至几十倍,而且参考资料一大堆,绝对让你大呼过瘾。老话说“兴趣是最好的导师”,绝对没有错。

第三,我很懒,懒得受翻译的束缚。

迄今为止,我确实翻译过一些书,也帮忙审校过一些书,读者反馈都还不错。但我也知道,翻译实在是太累了。我很难放低对自己的要求,所以一旦进入“译者”的角色,往往就进入不惜工本、反复斟酌的状态。对于有工作和家庭的人来说,有时候这实在是一种折磨。

但是写故事就简单了,只要看懂了原文,写起来就不会受到文本的限制,不必过分在意语气、用词,反而多了几分挥洒的自如。类似“花开两朵,各表一枝”的说法,放在译文里多少有点出戏,但自己写故事就会显得很自然流畅。

另外,我个人认为直接“翻译”多少有点不厚道。去年翻译Wired的文章,我之前和杂志方多次沟通,在以个人身份购买了版权之后再放出翻译稿。虽然赞赏覆盖不了250美元的版权费用,但我觉得值得。如果不是直接“翻译”,而是综合多方资料的“编译”,起码能减缓一些我的忧虑。

去年我费了老大劲沟通,终于拿到授权

第四,我希望有核实,避免局限于原文。

如果真的希望认真读一点东西,难免要在阅读时不断思考,核对原文的材料,理解原文的逻辑,这样的阅读才真正有收获。持之以恒做下去,习惯成自然,阅读的速度和质量都会大大提升。我指出过好些次“自媒体”如何不靠谱,并不是我苦心孤诣去查证,而是这些“自媒体”的写作质量实在太差,一遍看下来就发现问题多多。

同样,我在阅读英文资料时也会发现这样那样的问题。如果是译者,我会非常痛苦,“完美复原”原文的错误之后,只能用“译者注”来纠正。但如果我不是译者,就可以相当自在地纠正。

最近有许多关于文章是关于“阿波罗”项目软件项目主管Margret Hamilton。如果你仔细看看,这些文章翻来覆去,除了边角和抒情不太一样,基本事实都差不多,那是因为它们都来自2015年10月13日Wired杂志的一篇报道HER CODE GOT HUMANS ON THE MOON—AND INVENTED SOFTWARE ITSELF,这篇报道最早由《机器之心》在2015年10月30日翻译出来(如今的一些报道可能根本都没有阅读原文,直接摘抄的译文)。

回答“我为什么写了那么多故事”_java

Wired原文

既然来源是一两篇文章而不是各种资料,在传播的过程中发生偏差也就在所难免。比如大家都要提到著名的“P01事件”(在“阿波罗8号”返航途中,宇航员Jim Lovell错误发出了P01指令,将飞船导航电脑的状态清零)。我已经在不止一篇文章里看到,“程序员与MIT密切合作,紧张工作9小时,最终成功恢复数据”,此举“挽救了两名宇航员”,但其实“阿波罗8号”搭载的是三名宇航员。

而且按照我的阅读习惯,知道飞船在返回地球途中竟然9小时没有导航数据,第一反应是想知道当时宇航员们做了什么,飞船是什么样子。如果没有阅读过足够数量的相关资料,只能用想象的“跌跌撞撞”四个字带过去。这个问题不难搞清楚,NASA已经公开了“阿波罗”任务的全部天地通话记录,相关资料也不少,其实容易查证(做个广告,如果你有耐心等着读我写的“阿波罗8号”的故事,一定可以看到完整的情景)。

第五,我觉得这些英文资料提供了独特的有趣视角。

无可否认,无论中国还是外国,都取得过非常了不起的成就,背后都有非凡的故事。不过在最近几年密集阅读英文资料之后,我忽然发现,它们提供了一个独特的有趣视角,那就是“自己人捣乱”。

在我们熟悉的典型叙述里,主人公照样要面对各种艰险,照样要摆脱各种逆境。不过仔细想想,他/她们面对的困难主要有两类:第一类是自然的、客观的困难,比如经费、时间、设备、计算能力等等,总之都是“非人”的;人为的困难大多出自“敌对阵营”,是敌人诚心捣蛋、搞破坏,至于自己人,那多半是(也应该是)“万众一心”、“同仇敌忾”的。

但在这些英文故事里,世界显然要复杂很多,到处都充斥着不和谐:海军与中情局、海军与空军、NASA与国会、NASA与民权运动人士、中情局与税务官、中情局与证监会…… 无论哪个机构,哪个群体,并不会因为你划线“自己人”就乖乖地让路配合,也不能因为它有自己的诉求和观点就被划入“敌人”的范畴,简单说就是“自己人总捣乱”,只能“七手八脚”来解决。唯有持续沟通,在分歧中寻找共识,在冲突中达成合作,是解决这类矛盾的办法。身为读者,看他人如何寻找共识、达成合作,也得到许多启发。

我没有参加过需要“万众一心”的项目,就我的工作经验,平时在公司里做事也会遇到来自各个部门的“阻力”,不是所有项目都能得到老大钦点这种尚方宝剑的,所以常态就是要耐下心来解决问题,寻求大家都能接受的解决之道。如果敌我意识太强,热衷把分歧上纲上线,往往不会得到好的结果,长期来看很难成事。

总的来看,如果你有兴趣,我写这些故事其实是大家都省事,是双赢——我已经看过原文了,只要写一遍,不必重复讲;你如果没看过原文,看看我写的故事,起码也比看那些以讹传讹的文章要好。当然,如果你真的很有兴趣,还是应当自己去读原文。毕竟,别人(包括我)说的都可能有错,自己亲眼所见、亲自思考的才最可靠。

毕竟,真正的知识,恰恰是来自不断阅读、比较、甄别、思考的积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