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深秋的自杀_sms

中学课本大概不会讲述他的故事,但课本没讲过的,终究会在阅读中遇到。

时间:两次世界大战期间的「黄金时代」

地点:丹麦的哥本哈根

出场人物:爱因斯坦、保罗·埃伦费斯特、玻尔、狄拉克及其他人

你的中学物理课本大概不会讲到一位名为保罗·埃伦费斯特的物理学家。

埃伦费斯特是玻尔兹曼(热力学和统计物理学的奠基人之一)的学生。如果你看过《一个定理的诞生》这本书,就应该知道玻尔兹曼是谁。埃伦费斯特与爱因斯坦、普朗克、洛伦兹是最先关注「量子」问题的物理学家。

爱因斯坦发现,本来是一种波的光,有时候似乎表现得像「雨滴」——粒子。普朗克在1900年提出一个公式,描述一个「黑体」在任意给定温度下,其辐射的能量随频率的变化关系。(“黑体”的大小和形状可以是任意的,条件是黑体能吸收所有的电磁辐射,而不会有任何的反射或透射。)为了得出符合实验数据的公式,普朗克不得不把能量想象成按一份一份特定大小的「量子」(quantum)来计数。

所谓「量子」并不是一个新鲜词汇,在德语中,这就是「数量」的意思。埃伦费斯特曾说,普朗克公式为物理学引入了全新的东西,这些东西无法由此前已有的物理学推导得出,甚至也无法与之相匹配。

埃伦费斯特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而且跑在了当时队列的最前端。他为人真诚,在物理学上有出色的判断力,这使他被誉为「物理学界的良知」。但是,这只从盒子里面跳出来的「独角兽」,最终把埃伦费斯特逼向了崩溃。

从今天的医学角度看,埃伦费斯特其实常年遭受抑郁症的困扰,而这种疾病通常会被患者充沛的活力、日常的微笑所掩盖。

埃伦费斯特是爱因斯坦的挚友,当爱因斯坦与玻尔大战三百回合的时候,大多是埃伦费斯特充当调停人,并安抚在场吓得不知所措的年轻人。

然而事实上,爱因斯坦与玻尔的争辩已经逐渐超出了埃伦费斯特的掌控能力。他逼迫自己在爱因斯坦和玻尔这两位「物理学之王」之间做出选择。

他时而感到「玻尔在量子理论上的成果令人绝望……如果这个方法能实现目标,那么我一定会放弃物理学」。转头,他又对玻尔的模型深信不疑,甚至与后者联名发表论文。但他又对爱因斯坦说:「在与你达成一致以前,我的思想永远得不到解脱。」

同时,埃伦费斯特把「泡利效应」和狄拉克方程都看作物理学的「灾祸」,但又无法阻止年轻一代疯狂的想象力。对埃伦费斯特而言,狄拉克这些年轻人代表了他自认不可能跟得上的新物理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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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因斯坦与埃伦费斯特,约在1920年

在1929年的哥本哈根大会上,埃伦费斯特和玻尔寻开心,不断提出问题,让众人保持警醒。没人看出来,埃伦费斯特在玻尔和爱因斯坦的分歧之间挣扎;也没人猜到,这位犹太裔物理学家正在为日益蔓延的纳粹运动忧心忡忡。

埃伦费斯特此前不久曾写信给从前的学生克拉默斯,恳求后者:「请帮帮我……几乎所有新的理论物理学都如同一道完全无法理解的墙,竖立在我面前,我全然不知该如何是好。我再也不能理解符号和语言的含义了,再也搞不清楚问题是什么了。」

没人看出来。

哥本哈根的年轻人编了一出话剧——《布莱达姆斯外大街的浮士德》(玻尔在哥本哈根的研究生位于布莱达姆斯外大街15号)。

扮演上帝的人把手指放到自己的下巴上说:「你知道埃伦费斯特吗?」

扮演魔鬼梅菲斯特的人举起手说:「一个吹毛求疵的人?!」

埃伦费斯特在台下咧嘴笑。

没人看出来。

1933年9月初,新一届哥本哈根研讨会即将圆满结束。狄拉克在玻尔家门口遇见了正打算离开的埃伦费斯特。狄拉克真诚而热切地说:「我觉得你在这次会议中发挥了举足轻重的作用。」

埃伦费斯特瞪大了眼睛,转身匆匆进入房门,留下了瘦高的狄拉克一个人站在台阶上。门再次打开了。埃伦费斯特走下台阶,来到狄拉克跟前,抓住了他的胳膊。他哭了,无声的泪水从几天未刮过胡子的脸上流了下来。

埃伦费斯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狄拉克,刚才这番话从像你这样的年轻人口中说出来……对我而言意味颇多,因为,或许(又是一个深呼吸,这是剧烈的挣扎)一个像我这样的人,不再觉得自己有活下去的力量了。」

本就不擅于处理情感事件的狄拉克感到,埃伦费斯特的眼睛后面隐藏着一种令人恐惧的东西。埃伦费斯特似乎想尽力寻找更多的话来说,却突然转身走了,没有再说一个字。

几周后,埃伦费斯特走进阿姆斯特丹教授水疗所的等候室,他15岁的儿子瓦斯欧基患有唐氏综合征,正在那里接受治疗。希特勒刚刚通过了一个法律,「为了防止遗传疾病削弱后代」,当局开始组织对那些不可能生出「优等民族」的人进行绝育。希特勒下令针对伤残儿童的所谓“人道灭绝”计划马上要开始了。

埃伦费斯特走向服务台,用荷兰语说:「我叫保罗·埃伦费斯特,我来看我的儿子瓦斯科。」他总是习惯叫儿子的乳名。不一会儿,一名护士领着瓦斯科来到了等候室。看见父亲时,瓦斯科顿时变得神采飞扬。

父子二人走出教授水疗所,去了附近的一个公园,走进了深秋的九月天。

埃伦费斯特,这位深受爱戴的“物理学界的良知”,掏出手枪,先射杀了儿子,然后开枪自杀。

这位自认为是「物理学的深秋」的物理学家,留下了一封遗书,向自己的挚友们告别。而他的挚友,爱因斯坦、玻尔等人,也开始面临深秋般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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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尔与爱因斯坦,1927年左右

爱因斯坦被迫逃亡。几个月后,当春天开始爬上枝头的时候,身着褐色衬衫的“希特勒冲锋队”闯入了他的家。他们发现,爱因斯坦在逃跑时留下的「海豚号」小船还在平静的哈弗尔河的停泊处摇摆。

爱因斯坦最喜欢的,就是驾驶这艘小船在湖间畅游。战后,尽管爱因斯坦费尽心思地寻找这艘小船,它却从当地的档案中消失了,再也找不回来。爱因斯坦再也没有回到德国。

当玻尔还在因埃伦费斯特的自杀而伤心时,在一次航海时,他又眼睁睁地看着自己17岁的长子葬身大海。玻恩携家人躲进意大利的深山,并竭尽全力援助犹太裔科学家和学者,但收效甚微。

海森堡坚守在德国,希望能守住欧洲的科学领先地位,但他视为最后同伴的薛定谔却出于道义,辗转去了英国。

一切败坏,只能等到战争结束,才能得到修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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