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什么不再写一部《人性的枷锁》这样的小说呢?

因为我的生命只有一次, 搜集这个故事的材料花了我三十年。


前段时间偶然在豆瓣高分榜上淘得此书,感触很深,因为实在太真实了。小说的主人公菲利普是一个不安于现状的人,他终其一生都在寻找——寻找事业、寻找爱情、寻找生命的意义。小说全文围绕着一个主题,摆脱枷锁。摆脱宗教的束缚、长辈的限制,摆脱痛苦无益的爱情,摆脱人生必须有所成就的桎梏。

但枷锁的摆脱从来不是主动的,顿悟都是于痛苦中产生的。

小时候,菲利普曾经因为自己的跛脚一次次虔诚的向上帝祈祷,而后又一次次的希望落空。祈祷时的卑微与现实的无情使得菲利普开始怀疑上帝是否真的存在——这一切都可能只是个骗局。人类天生就是喜欢在无序中找规律,宗教的产生原本就是为了给痛苦的、绝望的人以精神寄托。

在摆脱了宗教的束缚之后,长辈给他选择的职业——牧师,便完全丧失了意义。对于自己的人生规划,菲利普选择了画画。这是他自己的选择,我想,这也是他的梦想。然而在艰苦的学画过程中,他却渐渐发现了自己并没有天赋这一残酷的事实。他其实可以为了梦想放弃一切——做一个二流画家,整日作画,食不果腹。这其实是容易的。“我已经付出了那么多,怎么能现在放弃呢。”这种想法不知套牢了多少人。然而菲利普却选择了放弃梦想。你可以说这是怯懦无能、是缺乏决心,但是要知道放弃梦想是需要极度的理性和莫大的勇气的。这很难,需要理智完全战胜情感,是痴迷时的突然抽离,是热恋中的一刀两断。

后来,菲利普爱上了米尔德里德。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爱上这么一个人——她几乎没有任何优点。这使他陷入了持续的自我矛盾中。在理智上,他看不起她,而在情感上,他却无法控制的、疯狂的爱着她。他们在一起时,菲利普总是觉得不开心,但分开时却又止不住的想念她。对于米尔德里德来说,她从来没有爱过菲利普。她只有在自己遇到困难时才会想起他,菲利普之于她,与一个钱包并无二致。她看起来好像完全没有同理心,伤害起菲利普来就好像他不会痛苦、不会受伤一样。但事实只是,她不在乎。在一次次献出真心却被扔在地上踩碎之后,菲利普终于选择了离开。然而即便是离开,他也从来没有忘记她。他仍然关心着她,仍然会突然间被一个似曾相识的背影所惊动。真的爱过,是忘不掉的。

再后来,在一次失败的投资中,菲利普输光了所有的财产。没钱继续学医的他只好去找了份工作以填饱肚子。在经历了露宿街头、好友去世、日复一日的重复着无聊的工作内容之后,他想起了克朗肖送给他的破地毯。克朗肖曾说在这里能够找到人生的意义。他顿悟了——生命没有意义。人的一生就像在编织地毯,人们生命中的一举一动、所感所想,都是毯子上的花纹,织毯子的人在编织花纹的时候仅仅是凭借着个人审美,并不是出于什么目的。

的确,生命的起源只不过就是一些有自我复制能力的DNA分子,它们每天的工作就是不断的自我复制,不断的汲取周围的资源,使自己变得越来越多。这个过程其实并没有什么意义可言。生物以个体的形式存在这一事实也只不过是由基因的“实验”结果表明,与其它基因良好的合作有利于自身的长存。生物体的不同性状表现也只是出于核苷酸的不同排列组合罢了,而这显然也并不会使得人类比其他的生命形式更加高贵。

但这一结论真正重要的地方在于,想通了生命本无意义这件事,也就放下了所有的执念,成功或者失败也就无关紧要了。生命在理论上,或者说对于整个宇宙乃至更广的范围来说是没有意义,但对于个体来说,我们却可以自由赋予它意义。因为,人类需要意义,就像信仰之所以存在也是由于人类需要信仰一样。我们可以只管去编织自己喜欢的图案,只管去追求我们认为值得追求的事情,把时间花在我们认为有意义的事上,不让自己觉得时光在虚度。至于这条毯子将来能不能传世,其实无所谓,毕竟,只是一条毯子而已。


书摘

因为自己的跛脚,菲利普受尽嘲笑,这也让他早早地摆脱懵懂,开始清醒而苦涩的认识自我。

我觉得人就像一朵花苞,读的书、做的事大都对你没有一点影响。可某些特定的东西会有非同寻常的意义,你会因为这些东西一瓣一瓣地绽放,直到完全盛开。

要是能画出一幅举世闻名的作品倒也值了,可他害怕自己到死都只能做个二流货。如果这样,那如此虚度的青春究竟有没有价值?放弃生活中的乐趣和诸多机会究竟有没有价值?他听说许多来巴黎闯荡的外国画家都过着乡巴佬一样的日子,也认识了个把人,怀揣梦想坚持二十多年却和一举成名的机会频频擦身而过,最后只能终日借酒消愁。范宁的死让他想起了过去。当时老师就轻蔑的给她提出过建议,要是她乖乖听话,不一条路走到黑,那该有多好啊。

画画是从里到外的艺术——要是能强迫所有人用我们的方式看世界,那我们就称得上是伟大的画家了。但如果做不到,别人就不会把我们当回事儿。

好不容易发现了自己的平庸,但却为时已晚,这才是最残忍的事啊。

那又怎么了?把别人的话当作金科玉律简直是愚不可及。这个世界上放眼一看,到处都是盲目崇拜的傻子。康德思考问题,不是因为这些问题都是正确的,只因为他是康德而已。

话虽这样说,可他从不确定这是否是自己真实的想法。当他被那种情感所左右时,却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活力,头脑也变得异常敏锐。那时候,他活的无比有劲儿,似乎只要能活着就该暗自欣喜,那是灵魂中喷涌出的渴望啊。相比之下,现在的生活显的多么苍白,多么渺小。他的确吃了不少苦头,可也从那种势不可挡的冲动情感里得到了报偿。

菲利普的人生信条——在不惊动警察的情况下,做什么事都随心而来——似乎并没起到什么好作用。克朗肖就是这么做的,可他这一生确实是彻头彻尾的失败。看起来,人的本能是不可信的。菲利普有困惑了。他扪心自问,若是自己总结的信条并不准确,那么人这一生究竟是不是按规则来的呢?为什么人和人之间行事的方式都不相同呢?人的一举一动都是按着自己的情绪来,可情绪也分好坏,到底是把你引向胜利之巅还是推进灾难之渊都在一念之间。生活,是逃不脱的迷。人在天地间疲于奔命,冥冥之中,为心底的欲望所驱赶,早已忘却初心,只为忙累而忙累。

他模糊的觉得似乎有比自己一直崇拜的现实主义更好的思想,而且那显然不是只能让人消极避世的、软弱而苍白的理想主义。它强劲有力,充满气魄;它能坦然接受生命中的活力与懈怠,丑陋与美丽,懦弱与勇敢。它其实还是一种现实主义,只是被推到了更高的层次;事实在这里得以大见天日,暴露于一道耀眼的明光之下。

想到克朗肖,菲利普就记起他给自己的那块波斯地毯。克朗肖说这里面隐含了关于人生意义的谜底。忽然,这个谜底出现在菲利普眼前,他哑然失笑。它像一个让人苦苦思索的谜题,可一旦找到答案,就会纳闷自己当时为何会百思而不得其解。答案很明显:生命没有意义。苍茫宇宙中,地球只是一颗飞速运转的行星。生命发源于此,产生在一片混沌之中。而这只是这颗星球的一段历史。如同生命在此孕育而生,同样地,在其他条件之下,也会在此毁灭而终。人类,并不比其他生命形式更加重要,也从不是造物主的巅峰杰作,只是在环境变迁下应时而生的自然反应罢了。菲利普想起一个东方国王的故事。国王想知道人这一辈子是怎样度过的,宫中贤士便给他拿来五百卷书,可他国事缠身,只好令贤士将这些书拿回去,概括一番。二十年后,贤士带着五十卷书回来了,但是国王年事已高,读不了这么大部头的书,便差他再回去精简概括。又过了二十年,垂垂老矣、满头白发的贤士带着一本书来找国王,这里面有他苦苦求索的答案。可国王已经长卧病榻,连这一本书都读不完了。贤士用一句话把人的一辈子概括给他听:生而受难,久难而终。生命没有意义。人活着没有目的。一个人是否降生在这世上,是否还活着或已经死去,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事。生命微不足道,死亡更无足轻重。菲利普欢喜若狂,就像小时候刚刚摆脱对上帝的信仰时的感觉一样:似乎人生中最后一重枷锁已经从他身上卸掉,他第一次感受到了彻底的自由。他的卑微成为他的力量,他忽然觉得自己可以和迫害他许久的残酷命运来场勇敢的对峙。如果生命没有意义,这世间也就没有什么残忍可言了。他做过什么、还没有做什么,都已经无所谓了。失败不重要,成功也一文不值。他是这群占据地球表面很小一部分的人里最微小的一个。而他又无所不能,因为他从世间的纷乱混沌中参透了一个秘密:生命毫无意义。数不清的想法一个接一个在菲利普急切的想象中翻滚袭来,他深吸一口长气,喜悦而满足。他乐得想跳起来,想放声歌唱。几个月的时间以来,他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开心过。

迸发的想象缜密精确地向菲利普展示了“生命没有意义”这一事实,他又忽然想到,这也许就是为什么克朗肖会给他那块波斯地毯吧。织毯子的人在编织花纹时也许仅仅凭借着一种审美的感觉,并不是出于什么“目的”。人生在世也是如此。或者说,如果一个人不得不相信自己的行为是不由自主的,那么他就可以这样看待生活,视生命为编织地毯上的花纹,既无意义,也无用处,只图一乐罢了。人们以生命中的一举一动、所感所想作为灵感,也许能设计出或规律、或精致、或复杂、或美丽的图案。尽管最终这只是一场幻觉,是妄想自己在这天地之间竟能拥有选择的权利;尽管这只是一出障眼戏法,是现实与幻想交织而成的迷梦,但这些都无关紧要了。起码看上去并不重要,或对菲利普而言并不重要。当你的手里握着生命厚重的经纱时(就像一条不知从何而起,也不知流往何处的大河),一旦清楚这世上本无意义可言,就能颇为自足地选择几根纬纱,编成想要的图案。有一种图案最为醒目、完整、美丽,它描绘了从一降生到成人,从婚恋到育子,为了一口果腹的干粮疲于奔命,最终在床榻上与世长辞。除此之外,生命还呈现出一些别的格局,错综复杂而精彩纷呈,只是其中寻不到幸福和成功的踪迹。相反,你能在这些图案里找到令人困扰和忧虑的雅致。有些人的生活,就像海沃德那样,图案还没有织完,就被盲目无情的命运一刀切断,等到那时,即使献上再温暖的安慰都已然无济于事。还有一些人,比如克朗肖,他们的生活轨迹让人难以效仿,要想理解这样的人生本身就是合理的,我们就必须要提前转换思维,重塑标准。菲利普觉得放弃对幸福的追求就是放弃自己最后的一丝幻想。之前,他总以过得是否幸福来衡量生命的价值,可最终却只能发现自己的生活过得一塌糊涂,而现在,他意识到也许衡量生命价值的标准并不在于此。幸福和痛苦都无关紧要。它们就像其他琐碎的细节,一同被设计到生活的图案之中。这一刹那,菲利普似乎凌驾于生活里的种种意外之上,而它们仿佛再不能像之前那样影响到他了。生命中的每首插曲都使复杂的图案更加精密,当日子终了那天,我们会因这幅图案的完成而欣慰不已。这将是艺术品,是最最美丽的杰作,因为只有设计者本人知道它的存在,随着他的死去,图案也将散如云烟。

当一个人的思想强大到足以凌驾空间与时间,那么这一世过得清明与否似乎就并不重要了。

他的理想是什么?他曾经想看透这生活的复杂与无为,勾勒一幅精密绝伦、美不胜收的人生图案。可他从没发现也许由出生、工作、婚姻、生育、死亡编织出的最简单的形状才是最完美的模样。可能向幸福投降就是承认了生命的失败,可这样的失败却比任何勋章都更加闪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