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湖南,我的方言说得还算地道,至少发音和用词都在一般水平之上。但是,我不只一次听到别人说:你是不是北方人?为什么你讲普通话听不出来口音?每次我都只能回答:觉得某个地方的人讲话就一定要有某种口音,这种现象有个专门的名次,叫“刻板印象”。
对于在南方长大,方言又和普通话迥异的孩子来说,如何能把普通话说到没有口音呢?我不知道其他人有什么好办法,我的办法来自机缘。
人能不能记住自己三岁时候的事情我不清楚,但我似乎记得很清楚。三岁的时候,父亲带我去出差。在火车上遇到人家问我叫什么名字,我当时只会说方言,说了好几次人家也不明白。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原来世界上的人说话是不一样的。后来我总能像看电影一样复原那个不断重复自己名字的片段,之前和之后完则完全没有印象了。据我妈说,那次去北方呆了几个月,回来就说一口的普通话,把家里的语言也“改造”成了普通话。
我曾在北方生活多年,会有很多人特别在意别人的口音,开玩笑甚至嘲笑其他人的普通话不标准。虽然我通常无缘这种遭遇,但从没有因此庆幸,也没有动力去刻意学习某些“地道”的口音,因为口音本没有也不该有这么重的份量。对我来说,口音这回事,更大的价值并不是炫耀的资本,而是在我很小就明白,外面的世界和自己想的不一样,然后只能坦然面对。
小时候父母出差经常带我去全国各地。我家在湖南株洲,是南方重要的交通枢纽,通往东南西北的铁路在这里交汇,所以在我的潜意识里,不管去哪里,买张火车票就可以到,从来没有“转车”的概念。后来才发现,原来世界比我想的要大,转车通常是一种必然选择。追溯起来,一百多年前谭嗣同大呼“京广铁路过湖南有十大好处,走江西有十大弊端”,影响持续到今天,但谭嗣同未必真懂经济和建设,这或许只是一种机缘。
同样,因为我父母都是理工科大学生,小时候我还坚定的认为,小学、中学、大学是条坦途。家长总是要对孩子很严格,卡紧零花钱,多买益智玩具和书籍。后来我才发现,原来同学的父母有工人、有做生意的、有当干部的,家庭教育方式也各有不同。即便父母是大学生,这也没有什么可炫耀的,只是无数可能性中的一种而已。
小时候春游,我们常去的地方就是:韶山毛主席故居、宁乡刘主席故居、井冈山革命根据地、安源煤矿革命旧址…… 我也一度以为全国到处都是革命旧址,春游是和爱国主义教育总是重叠的。后来才发现,原来革命旧址只是革命的一部分,革命又只是世界的一部分,春游原来可以有远远更丰富的体验。
更要命的是,以前我一直接受的教育是湖南人有血性,“敢为天下先”,并因此常常有些自豪,没想过自己真正有多少自豪的资本。后来才知道,我省的人文历史远没有想象的那么辉煌,近代更是因为保守号称“中国的铁门”,乃是传教士最后一个进入的省份。而传教士一经进入,老百姓西化起来又丝毫不比其它省份慢。很大程度上,正是这样浓烈的“自卑-自负”情绪,才造就了近代史“湖南独特性”的神话,才感召了大批仁人志士投身革命(对这个话题有兴趣的朋友,可以读读裴士鋒的《湖南人与现代中国》和张朋园的《湖南现代化的早期进展》)。
对我来说,“颠覆”伴随着我的成长历程,已经习以为常了。如今社会发展迅速,很多人都经历过被颠覆的过程。
看看我们身边,有很多人对小时候、对故乡的认识已经被完全颠覆了。说起自己成长的环境,说起自己成长的经历,多半是充满了鄙夷和不堪。与此相对的,一旦说起北上广深的生活,说起为时尚热捧的种种习惯和潮流,必然是充满了赞叹和羡慕。他们在“文明”的世界里沉浸越久,就可以越发坚定地、用越发精致巧妙的笔调谈论一个世界的先进和另一个世界的不堪。
你有没有感觉哪里有点问题?放在中国或许还能说得过去,但是放眼世界就会看出问题。
最近我读完了麦尔(麦克尔·麦尔,中文名“梅英东”)的《东北游记》,更确信这一点。我曾经在东北生活过四年,也游历了不少地方。那里的气候、环境、习惯、作风,甚至是东北话,如今依然印象深刻。所以读《东北游记》的时候,有一种特别的亲切感。加上麦尔之前查阅了大量关于东北的历史资料,以及行文中精妙的文字节奏感,整部书读起来就更加惬意。
当然更让我感兴趣的是麦尔去东北的动机。一个明尼苏达州的老外,因为支教来到了中国,在老北京的胡同里住了多年,然后搬去东北吉林省吉林市下边的一个村子(“荒地村”,听听这名字)。他有什么目的?目的很简单,只为了体验妻子成长的环境,了解“娘家人”(主要是三姨、三姨父、三舅)的生活。
既然目的自然而单纯,麦尔完全没有常见的“文明对落后”的鄙夷或者是刻意同情,反而充满了探究的好奇。三姨喜欢种花,把花种在路边纯粹是爱好;三舅每天早上去江上打鱼,会给麦尔烧炕。麦尔看到荒地村远处的山峦,想起在明尼苏达的家乡——大概,从小在这样地方的人,长大了特别想去外面的世界看看。
在书里,你看到无非还是普通人的生活,只是多了一份来自不同视角的解读和理解,以及对作者自己生活经历的比照。谈得更多的是差异,不是差距。也正是这些“差异”,让我们倍感亲切和细腻。我想,眼里世界只有黑白两色的人,是断然写不出也欣赏不了这样文字的。
我喜欢这本书还有一个个人原因,就是我尤其厌恶时下流行的那种千篇一律、毫无调查、故弄玄虚、却感言之凿凿的所谓“文章”。我在东北有很多朋友,在南方也有很多东北朋友,如果你抛去“东北人”的刻板印象,抱着平等和尊重的态度和他们打交道,才会看到很多细节,既看到他们的问题,也看到自己的问题。
或许还是我的经历中被颠覆得太多,不但颠覆了对“落后”地区的看法,对“先进”地区的认识也照样被颠覆,乃至对中国、对世界的看法同样会被颠覆,很多方面甚至颠来倒去好多回。最终结果,不是单调但充满矛盾的世界,而是立体但充满细节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有很多差异,但没有那么多差距。在这样的世界里,你没有那么多关于身份和进步的焦虑。
我知道很多对身份和进步焦虑的年轻人,都笃信一句口号:“活着就为了改变世界”。没错,它很有力,但有力的口号未必正确。改变世界的前提是充分认识世界,但你身边嚷嚷着“改变世界”的人有几个做到了呢?反正就我所见,许多人倒是在认识大千世界的过程中被世界改变了,再也没有了“改变世界”的气概。这其实是好事,认识世界本来就不那么容易,所以活着的目的可以不是改变世界,单纯“认识世界”,也是很不错的目的。
今天是母亲节,你怎样对待自己的母亲?是不是笃信那句著名的口号“父母皆祸害”?在我身边,确实有人成年后与自己的父母形同水火,但同样有很多人与父母保持了健康的关系。只是,后者确实很少写搬弄是非的夸张文章,大多在安心享受自己的幸福。如果你不认识这样的人,你大概会坚信“父母皆祸害”,甚至根本想不到可能被颠覆?